2010年10月6日 星期三

《通天神探狄仁傑》Detective Dee

假使對於港片在80年代全盛時期、以及在90年代初,因「香港97大限回歸」,導演徐克一系列監製、創作、執導的古裝電影情有獨鍾的話,那麼《通天神探狄仁傑》,宛如是他在「97」之後,歷經了這麼多年的轉換與吸收(包括嘗試拍攝好萊塢電影),重新整合兩岸三地的電影資源(其實本片包括了韓國的CGI技術支援),回到他最拿手的「以古諷今」的題材。

徐克的作品都是拿大眾耳熟能詳的故事,重新以當代的觀點詮釋、創作,在他的想像中,《倩女幽魂》人鬼戀不再只有「女鬼必須犧牲活人以便轉世投胎」,更多了無法割捨的陰陽兩隔。在金庸原著《笑傲江湖》只有幾頁描述的人物「東方不敗」,可以在他的運籌帷幄下,重新以林青霞打造出跨越性別也跨越所有江湖門派高強武功的《東方不敗》經典。而最近電視台不斷重播的《新龍門客棧》,你會發現徐克如何看出張曼玉前所未有的銀幕特質,讓她詮釋一個風騷入骨、卻又八面玲瓏的黑店老闆娘金鑲玉。

這些屬於徐克的專長,到了《通天神探狄仁傑》,則被放大為對於整個唐朝的重新詮釋:從地理、政治、到場景,乃至於有別於冠冕堂皇朝廷宮殿的地下社會「鬼市」。與其說徐克重新打造了徐仁傑這個歷史人物,還不如說徐克重新打造了唐朝盛世(而且這個唐朝也比張藝謀《滿城盡戴黃金甲》的唐朝要有趣多了)。

但是別忘了,《通天神探狄仁傑》與其說是徐克對他拿手題材的一次回歸,也可以擴大解釋為總監製陳國富對「超自然驚悚」「偵探」題材的再度回歸。因為在陳國富執導的《雙瞳》一片中,就已經出現過「活人體內竄出火焰、活生生燒死」的懸案,換個時空來到唐朝,看劉德華扮演的狄仁傑如何再次偵破「自焚奇案」,也是一種趣味(別忘了本片還有《雙瞳》的男主角梁家輝特別演出)。

於是在驚悚、奇想,乃至於徐克請出劉嘉玲所詮釋的武則天,讓這部片充滿了各種多元的噱頭與趣味。請注意女主角范冰冰飾演的靜兒,與劉德華飾演的狄仁傑,在入夜的箱房那段爭執、扭打的鏡頭借位,其實早在《新龍門客棧》就看到林青霞與張曼玉,在浴室互相試探對方的性別與身手。你可以說橋段雖然相似,但戲法人人會變,故趣味卻截然不同。

不過既然這片堂而皇之牽扯到武則天,把故事背景設定在她登基前夕、反對勢力蠢蠢欲動之際,觀眾別忘了順便解讀徐克想在這部片「借古諷今」的各種點綴。無論是以武則天為藍本打造的巨佛「通天浮屠」,藉機影射「銅像政治」背後的「不民主性」(古今中外,越是獨裁者、越喜歡豎立超級大銅像來彰顯自己舉世無雙的地位)。乃至於在「通天浮屠」崩毀後,劉德華與劉嘉玲的一段十分關鍵性對話,還請出了先帝的亢龍鐧,對武則天曉以大義,那一番對話都是非常有趣的。

那應該也反應了創作者徐克本人的政治態度,「雖然我不見得百分之百認同你,但為了大家好,我願意容忍你,但請你確切扛起責任,莫再裝神弄鬼、權力鬥爭」(這是我自己用白話的解釋,並不是引述劇中或徐克本人的任何言論)。

是的,武則天在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被稱許過,畢竟她在宮廷鬥爭中使出了所有權謀;但她有本事當上了皇帝,那我們就得尊重這一點。

至於徐克,也就像狄仁傑本人在電影最後的結局,從一個原本影響力舉足輕重的人物,寧可後退一步,當一個歷史的旁觀者。

所以我喜歡這部片。

歡迎回來,徐克。

2010年10月4日 星期一

《竊盜城》The Town

從吳宇森導演的港片《英雄本色》大獲成功後,港片陸續推出一系列類似題材的電影:以罪犯為主角,討論他們在以暴力討生活時,內心在義氣(道義)與正義感的拉扯,並藉由罪犯周圍的家人、親人,輻射出罪犯人生的更多影響層面。但很可惜的是,這類電影因為拍太多、跳不出新意,最後全部拍爛了。

直到《無間道》的出現,以兩個身分對調的「臥底」,重新探討正義與邪惡的灰色地帶,並且引述佛經「無間地獄」,來象徵被黑白對立勢力所捲入的兩位主角,以及他們身邊也跟著必須隨著命運而對立的人物們。這部片後來被好萊塢重拍為《神鬼無間》。

但《竊盜城》無論從作品本身的成績,以及討論的範圍,其實才是「正宗」好萊塢自己打造的《無間道》,而且漂亮地繼承了《英雄本色》以降,對於幫派罪犯結構的探討,以空間加上時間,呈現出一個更完整的格局:罪犯人生,其實是社會製造的問題。

電影圍繞著四位打劫銀行的罪犯,以道格為首,堅持暴力至上的詹姆斯,這兩個人物就呈現了吳宇森最想討論的罪犯內心世界:他們是發自內心的邪惡,還是為了求生存不得不暴力相交?但是,《竊盜城》卻又更深入,從一個銀行搶案最密集的社區鄰里,點出在這個藍領階級社區長大的人們,最最無奈的悲哀:他們不是選擇要當壞人,而是沒有選擇,只好當壞人。

道格一直無法忘懷,離家出走的母親之痛,但搶劫坐牢的父親卻只是一句話打發他的追根究柢。詹姆斯年滿十八就動手殺人,原來是替道格出頭、免於他被其他幫派所吞噬,然後自己獨自承受牢獄之災,終生不得翻身、無法走正路。當我們以為這只是主角們「自己選擇」的命運,才發現他們是「不得不」做的選擇。

在每次道格搶劫四組的背後,還有一個當地的老大,負責幫他們洗錢、幫他們打聽哪裡有錢可搶。道格一直以為這是一種互生的利益關係,直到他發現,根本沒有互生這回事,他們只是老大負責出面去搶的小卒子,一有任何差錯,他們都隨時可被犧牲、家人可被犧牲。

而道格原本有很好的前程、擅長冰上曲棍球,但他父親的坐牢前科,讓他打入職業隊的希望破滅,回鄉淪為毒蟲,戒毒後只好讓自己活在刀口下討生活。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無奈,是整個鄰里、社區、世世代代都有同樣的無奈。當他們無法往上爬、無法脫離根深蒂固的命運,只好回鄉,在毒品裡沈淪,最後都成為老大的小卒子。

當一個人沒有希望的時候,為什麼會想到要做任何讓自己脫離消極、沒有未來的世界呢?他們只能拿出拳頭、性命,在每一樁搶案裡拼搏。他們活在另外一個不斷輪迴、重複命運的「無間地獄」,男男女女皆是。

《竊盜城》乍看之下,有如克里斯多福諾藍擅長的題材,討論罪犯的內心世界(我們才剛剛藉由《全面啟動》深入了罪犯的心理世界),而且是分別在芝加哥全城取景(《黑暗騎士》)、以及洛杉磯部分市區(《全面啟動》進入第一層夢境的飛車追逐街頭),但《竊盜城》的地理格局也許沒有那麼大,鎖定的是一個社區,但卻藉由世代交替的時間軸,拉長了整個題材的格局,成為空間與時間相輔相成的作品。

這部片在動作戲場面,拍出讓人意外的成績。例如在巷弄間的警匪飛車,以及最後警匪雙方的大火拼,身兼編劇、導演的班艾佛列克,把前者拍的一點也不輸給他麻吉麥特戴蒙演出的《神鬼認證》系列,後者的正邪槍戰也毫無冷場,幾乎可媲美麥可曼恩的《烈火悍將》。但小班比麥可曼恩更出色的是,他的確把每個主要人物的緊密關連、人際關係,隨著火拼的程度不斷拉抬、升高,使得全片的緊張不只在槍戰的暴力真實場景,也存在於最後全面攤牌的各個人物(吳宇森的《英雄本色》就是勝在這一點)。扣下板機與否、掩護同夥逃出與否,犧牲愛人與否,都不斷考驗每個人對於「義氣」的定義,讓「情義」的衝突達到臨界點而爆發。而這過程中,每個演員的表現都相當整齊,小班從場景調度到人物塑造,都的確做好了一個導演的工作。


《竊盜城》對於這類藍領、中下階級社區,世代所無奈「繼承」的命運,丟出一個希望的結局。原本缺乏經費、無法造冰的社區溜冰場,終於成為小朋友們練習冰上曲棍球的場地(就像許多職業運動明星,都是窮苦出身、期望打入職業體壇改善家境)。班艾佛列克還是相信,無論代價有多高,終究還是有一個「更好的明天」(A Better Tomorrow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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