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1月28日 星期三

《寒戰》Cold War




是的,《寒戰》是近十年香港最好看的電影;但更不可忽視的是,《寒戰》也是香港近十年最好的劇本。



首先,請不要以為這部片,是關於「體制內衝突」、「雙雄對決」之類的。因為後半部還有佈局,前面只是引子。與其說這部片是警匪片,還不如說有如《奪魂鋸》一般、是編劇與觀眾在鬥智的電影,只不過出手解謎的,是警務人員。被狹持的,也是警務人員。於是觀眾才會被帶入了香港治安機構,從上到下的完整體系。相較於以往香港拍攝的警匪動作片,《寒戰》最大的特色就是「由上到下」,涵蓋了每一個警務單位。如果原本對香港警務體制不熟悉的人,看完之後真的可以徹底瞭解其運作機制。這裡面有交警、EU衝鋒隊、飛虎隊、CID重案組、以及隸屬於警務處的行動小組,管理警務處的保安局,還有負責香港所有公務單位是否有所缺失的廉政公署。以往這些單位,都獨立成單一影片劇情,卻甚少有機會以通盤的方式敘述。



為了「從上到下」敘述整個警察體系,全共出現了幾次空拍的香港鏡頭,這每一個都象徵帶領觀眾,從執法機關的最高層、一路看到最底層。無論是一開始俯瞰旺角荷里活戲院的爆炸,之後是警務處大樓,乃至於特別行動小組指揮飛虎隊圍勦在高樓屋頂的反派;以及電影尾聲,警務處新任處長搭乘的公務車,在青馬大橋上奔馳,接獲意外來電為止。甚至連兩個主角的攤牌戲,也選在香港最高樓,環球金融貿易中心觀景台拍攝。這都呼應著劇情主題,如何用維持治安單位的高層觀點,維護市井小民的安全;或可以被解讀為,執法機構猶如造物者,俯瞰著芸芸眾生。



於是這部片最關鍵的一場動作戲(與香港其他拍攝的警匪片相比,《寒戰》的動作戲真的只有一場,但卻能讓人全程關注、坐立難安,這就是劇本的高明),而這場戲從平面的開車,然後下車改走天橋,搭上天星小輪橫渡維多利亞港,直到搭上計程車駛上天橋,一路行雲流水,不僅帶出了香港獨特的地景,也襯托出主角的水平高度漸漸高升之際,還有他人正在「監視」著。主角從天橋往下看,是正在搬貨的市井小民,但往上看,周圍又是高聳入雲的、密密麻麻的樓宇。究竟誰隱身在高處?誰在監看著誰?主角透過無線電向同袍呼救「快上來幫我」,說明了唯有從置高處全盤著眼,才能解謎。



《寒戰》儘管牽涉到許多香港警務機構的執法單位,但卻又能做出截然不同的對比。我們看到拿著iPad批示公文的警務高層,對照的是按照傳統邏輯分析、在白板上拆解人物關係圖的廉政公署,說明了兩個單位的壁壘分明。一個坐在座位上,往後伸懶腰的動作,在電影出現了兩次,分別是兩個不同的人物,都有「放馬過來」的挑釁意味,帶來不同的戲劇張力,一次是杯弓蛇影的驚悚,一次是不假辭色的回擊。電影在許多的細節上,做到讓人無可挑剔之處;幾乎每個角色無論戲份多寡,沒有一個是多餘的。



唯一的缺憾,是尹子維扮演的警務處信息系統指揮總監,負責所有警務人員橫向與直向聯繫的系統設計,而整齣戲不僅發生了警務人員內部溝通失當的問題,也有不斷被反派截聽、洩漏情報的可能,照理說這個角色應該會更有發揮。可惜的是,在故事開場不久後就沒有戲份了,若不是編導無意間疏忽了,就是埋下伏筆。



最後我要說,《寒戰》當然是被《黑暗騎士》受到影響的一部片(之一)。不僅在敘事角度上力求真實,透過描繪反派人物的背景與動機,探索罪犯的心理層面,香港空拍的鏡頭也算是向《黑暗騎士》致敬。不過,《黑暗騎士》描繪的高譚市,往往是從地表抬頭往上看、卻被高樓天際線所包圍,天空若隱若現,象徵光明的期望(《黑暗騎士:黎明昇起》則是無法逃出生天的洞穴)。《寒戰》則帶領我們跳脫這個視角,從高處往下看,呈現了香江的另一個面貌,如同本片替香港警匪電影開闢了新局。


2012年11月21日 星期三

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Life Of Pi





我知道大家都很喜歡李安,把他當成台灣之光(在王建民搞出婚外情風波後,李安再度拿回了這個頭銜)。但是喜歡或尊敬李安,並不等於要「拍馬屁似地」對他的作品「歌功頌德」。



我還記得《臥虎藏龍》頭一次試片放映的時候,大家對於眾演員的南腔北調忍不住要哄堂大笑(其實這也不能怪任何人,畢竟周潤發拼了命用國語發音,而張震的口條則不斷讓人很想死)。可是後來,這片在國際上大出鋒頭,代表臺灣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(李安本人則入圍奧斯卡最佳導演),所有當時看這部片時「有些怪怪的格格不入」全部都消失了。




更別提《綠巨人浩克》拍的並不好,李安完全錯誤解讀了漫畫原著,以為班納博士之所以變身綠巨人,是因為他「壓抑」。但如果你看了《復仇者聯盟》,就曉得其實「綠巨人」的變身是因為班納博士有著「內斂」的個性。更別提模仿美式漫畫的頁面,把銀幕切成很多格的開幕手法,因為這真的是太皮相式的解讀漫畫了。



所以我會用不同的觀點來看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,關於影射、隱喻、哲學、宗教等等的議題,原著幾乎已經涵蓋了。李安只是藉由電影的影音(透過電腦動畫特效以及逼真的音效),帶領觀眾看這個故事。如同電影最後的對白,「故事是你的了」,大家愛怎麼解讀就怎麼解讀,其實你看完原著也可以用各種角度解讀,電影亦然。



假使真的要從影像工作者李安的身分來解讀,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若有任何獨特之處,這是他頭一回沒有James Schamus的作品。誰是James Schamus?他是李安長期合作的編劇夥伴,從《推手》開始,James Schamus就是李安每一個作品的聯合編劇。他有如一個橋樑,讓屬於東方的李安,可以轉化為讓西方也能接受的李安。最明顯的作品是《臥虎藏龍》,中文寫好的劇本再翻譯成英文,讓James Schamus重新編撰成西方觀眾可以理解的故事,然後再把修正後英文版的劇本翻譯成中文。他們的合作一直到《色戒》、《胡士托風波》。



如果一個長年合作的編劇拍檔,在導演的作品缺席了,當然會有所差別。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猶如一個分水嶺,讓李安的作品可以跳脫他原本的範疇,到另外一個境界。所以要反問,這部片與李安之前的作品,在故事上有什麼差別?



最大的差異是,雖然李安的作品都與主人翁的成長有關,但主人翁的成長與獨立,往往與原生家庭的對抗,尤其是父權形象的拉扯與對抗,決定了劇情的走向。無論是《推手》、《喜宴》、《飲食男女》的郎雄(這是大眾所熟知的「父親三部曲」),《冰風暴》處於七零年代傳統家庭價值觀瓦解的父親,《臥虎藏龍》的李慕白(玉嬌龍因不願順從安排好的婚姻、寧願落跑去闖江湖,之後又斗膽對抗青冥劍的主人李慕白),《綠巨人浩克》的男女主角,發現兩人都是自己父親所操弄的「實驗品」,《斷背山》的牛仔有著不容於父權社會的愛情(一直到恩尼斯領悟了自己與傑克多年愛恨糾葛的關係底下,終究還是愛;他才接受自己的身分、命運,然後放下了「父親」的角色,答應女兒會出席她的婚禮。那是恩尼斯活了一輩子、折騰了一輩子,終於知道什麼是愛,也開始學會去愛,他原本極度彆扭的人生,終於平順了。),《胡士托風波》的主人翁只是想拯救父母親開的汽車旅館清淡生意,卻搞出史上最大規模的音樂盛會,進而認識自己的身分。當然還有《色戒》,投身熱血革命運動的青年,要推翻偽政權,最後卻屈服於另外一個父權形象(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失敗版的玉嬌龍)。



在《胡士托風波》上映時,李安曾在訪談中提過,我們之所以會脫離原生家庭,是為了要組織屬於自己的家庭(還是恰好顛倒過來?)。要脫離原生家庭,當然會少不了與父權(父親)產生拉鋸。李安每一部片的主角,都是在做類似的事情。



直到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。



主人翁Pi並沒有意識到、或做出主動要脫離原生家庭的任何決定。直到在家庭會議上,聽到要父親搬家的決定,震驚、不捨、卻沒有反抗過。Pi把父親的許多教誨,牢記在心;也把母親給他的包容與愛,放在他對世間各種事物的好奇與探索(包括不同的宗教信仰)。



所以與李安其他作品的主角們相比,Pi的確是過著幸福又快樂的生活,與家人和諧相處,直到發生船難為止。你瞧,Pi是碰上了天災,一瞬間失去了家人,開始在茫茫大海中求生(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闖蕩江湖),這裡頭幾乎沒有與之對抗的父權角色。成長、求生都是極度辛苦的歷程,Pi的磨練更像是失去社會文明與規範之後,人的自我成長。沒有人給他耳提面命,也沒有人指摘他「這樣不能做」「那樣不可以做」。



因為要生存,Pi被激發出許多潛力,甚至領悟到在船難發生前,許多看似毫無意義的小事,多多少少最後都救了他一命。主角脫離了原生家庭,但之前所受到原生家庭的種種照顧,冥冥之中都幫了他一把。這一次,主角不再與原生家庭有任何的拉扯、衝突,雖是無情的遭遇,但最後也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家庭。



《臥虎藏龍》片名有老虎,但整齣戲並沒有出現任何一頭老虎。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,片名沒有老虎,故事裡頭卻有一頭老虎(或者,也沒有老虎)。有趣的是,看完之後,你更確定電影是李安拍的。



對一個創作者而言,這才是最好的成長。


2012年11月7日 星期三

《空降危機》 Skyfall


50年前,第一部007情報員的電影誕生,從此影壇多了一種類型:混合諜報的劇情,卻又充滿大量奇想的道具武器,以及男主角總是左右逢源的桃花。簡言之,007成為許多男性觀眾的終極幻想的極致:無論在外表、體力、智力、魅力,乃至於性能力,足以成為表率。


50年過去,許多007的觀眾可是從《黃金眼》開始認識這位英國MI6情報局的幹員,對於過往反而不是非常熟悉;因此《空降危機》承襲了丹尼爾克雷格自接演《皇家夜總會》以來的「大破大立」風格,繼續把原有的公式拿來「大砍大燒」。如此毫不戀棧的「砍掉重練」,成就了007情報員系列最大的成就與驚喜,讓人感同身受的真實。


觀眾不只感受到龐德中彈後重出江湖時,在生理與心理方面所面對的各種壓力與挑戰,編導更大膽地推到極限,也讓電影的重心,圍繞在這一系列重來沒有被「發揮」、「重用」過的角色:M夫人。


由《黃金眼》一片開始,演技派女星茱蒂丹契演出007上司,M夫人(以前只叫做「M」,因為她才多了「夫人」兩字)。這僅僅是在權力架構上的突破與顛覆,因為一向「玩弄」女性不遺餘力的龐德,居然要聽一個女人指揮,已經是意想不到。只可惜之後,M夫人並沒有更多的篇幅與發揮,讓觀眾得以看到女性主導MI6情報局有何不同。


好險,到了《空降危機》,編導似乎發現M夫人都被浪費了。於是我們看到她做出各種生死關決策時的強悍,也在司法部長主持的聽證會上被質疑自己的領導與工作表現,以及影片後半部身陷追殺危機,與龐德一起並肩作戰(這真的是007情報員系列的頭一遭),文戲也有、武戲也有,M夫人總算成為一個十足立體的角色。


也因為M夫人被「拖下水」,於是《空降危機》成為最不一樣、也是最有趣的007系列電影之一,就是透過這個角色,放大與討論「母權」(Motherhood)的影響。無論是劇中的正、反派,他們與M夫人的關係猶如「再造母子」一般的不可切割(尤其是片尾最後的決戰,又發生在龐德兒時的老家),只是立場卻完全顛倒。一個執意毀滅擁有權力的再造母親,一個卻在回到工作崗位上、重新摸索與M夫人的關係。


不過對現代觀眾而言,《空降危機》最強而有力的感染與說服,應該是職場的「犧牲」與「毀滅」。無論是007奮戰到最後一刻,卻被M夫人下令開槍殲滅;或反派人物無法忘卻被M夫人出賣、斷了後路的當年之恨,他們都是心懷不滿的上班族。他們都想跟頂頭上司嗆聲,「為什麼,做到流血流汗,但最後被犧牲的,卻是我?!」龐德選擇再戰江湖、可以立下汗馬功勞,證明M夫人看走了眼;反派人物則精心策劃,要拔除M夫人,以洩當年被出賣之恨。


當然在這一輪的愛恨情仇後,《空降危機》的收尾也是最高明,堪稱是007系列最棒的收尾。整齣戲都在「破壞」「顛覆」所有007行之有年的「公式」,可是到了最後一幕,又回到了死忠影迷最熟悉的那一幕,證實了丹尼爾克雷格所接演的007,果真是徹頭徹尾的「砍掉重練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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