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月17日 星期二

 《痞子英雄首部曲:全面開戰》 Black & White Episode 1 The Dawn of Assault



很久很久以前,台灣電影有一股創作的風氣,後來史稱「台灣新浪潮電影」(也簡稱「台灣新電影」),有別於之前的「三廳式愛情文藝片」(「三廳」意味著劇情都發生在飯廳、客廳、咖啡廳),這類型電影強調的是「寫實」,以便反應台灣社會當下的脈動。

既然要「寫實」,就是一切要「真實至上」。「三廳式愛情文藝片」以「二秦二林」(秦漢、秦祥林、林青霞、林鳳嬌)等俊男美女為主角,那麼「台灣新電影」就改而採取大量的「非俊男美女」、挖掘素人演員為主。既然之前的電影都在有如不食人間煙火般地談情說愛,那麼「台灣新電影」反過來,挖掘許多美麗以外的「真實」。在台灣解嚴前後,所謂的「台灣新電影」締造了一股生命力,特別是在國際影展間得到大量的關注。

既然一切都要「寫實」,所以就把所有的想像力「切除」。輕功?這種違反地心引力的事情,當然不能出現在「台灣新電影」,所以就沒有武俠片。槍戰?這種子彈打不玩也不需要裝填彈藥的事情,也不可以出現在「台灣新電影」。於是乎,「台灣新電影」就變成主流,接著不知道怎麼回事,所有台灣電影幾乎都長成這個樣子。久而久之,台灣電影就變成一百零一種樣子:「沒有任何『想像力』的寫實」。

既然要寫實,所以不能飛天遁地;既然要寫實,最好就不要配樂;既然要寫實,也不太需要剪接;既然要寫實,也不太需要美術。長期下來,台灣電影工業人才失去了表演的機會,但在講究寫實的前提下,反而培育出國際級的兩位大師,音效杜篤之(因為都要現場收音、不要找人配音),攝影李屏賓(因為拍到什麼就是什麼)。

既然創作者不碰任何需要想像力的題材,那麼這些支撐起想像力的幕前幕後工作人員,不是日漸凋零,就是轉進香港(當時有位來自澳洲、卻意外在台灣當起攝影師的杜可風,被網羅成為香港導演王家衛的御用班底)。於是乎,台灣電影漸漸地失去了「商業電影」的製作能力,資金與明星們轉進香港,締造了「香港新浪潮電影」。以導演徐克、許鞍華等人為主力,新藝城、嘉禾等電影公司崛起,加上同時間以動作武打締造明星地位的成龍、洪金寶等人,造就了港片的輝煌時期,填補了原本台灣商業電影所支撐的票房。

這一切看似沒有什麼不好,因為台灣戲院照樣可以有收入,彌補式微的台灣商業電影。等到港片也面臨瓶頸的時候,在香港發展的幕前幕後人才,如吳宇森、成龍、李連杰紛紛搶進好萊塢,好萊塢電影又在台灣戲院,填補了原本港片所支撐的票房。

接下來的發展,大家都很清楚。當港片在台灣沒有票房收入,因此轉進中國大陸,合拍片風潮興起,講究大場面、大製作等級的拍攝規模。兩岸三地的電影製作環境重新洗牌,已經將近一二十年沒有所謂任何電影工業的台灣電影,開始面臨抉擇。如果不效法香港那樣與中國大陸合資,那就得學會在台灣市場自給自足。

原本這一切只是口號,也沒有人要發狠想做出來,因為台灣市場如此難以回收,那就繼續用「低成本」的方式得過且過吧。直到韓國電影從1997年在官方政府的政策輔助下,2001年冒出來的《我的野蠻女友》,讓人見識到,原本也是一攤死水、沒有人要看的韓國電影工業,居然可以變成亞洲娛樂工業的領導者(而且至今韓流從電影延伸到電視劇,又延伸到流行音樂,帶動了旅遊觀光,完全超乎了原本的期待)。

有趣的是,只要把台灣拿來跟韓國比,大家就嚥不下這口氣,「韓國能,我們為什麼不能」。從翻拍日本漫畫的偶像劇《流星花園》開始,一直到2011年引爆全民話題的《犀利人妻》、《我可能不會愛你》,台灣影視工業就好像從DOS作業系統的電腦,不斷升級到Windows 7,終於上的了檯面(好吧,其實Windows 7也還是可以繼續改進的)。

寫這麼一大串歷史,似乎跟 《痞子英雄首部曲:全面開戰》毫無瓜葛,但這部片的誕生,意味著台灣開始有真的「電影工業」。首先,上一次台灣電視劇被翻拍成電影版,是什麼時候?1986年的華視連續劇《花月正春風》,因為收視率大傑,在一年內推出了電影版《花月正春風大結局》。第二,好萊塢非常喜歡把翻拍電視影集,但除了《X檔案》可以讓原班人馬回鍋繼續登上大銀幕以外,許多的翻拍都是換上全新陣容。對我而言,用這兩點來檢視《痞子英雄首部曲:全面開戰》,已經足夠,這正是台灣電影工業,從苟延殘喘,一口氣追上好萊塢體制的精采範例。

當港片興盛之時,所謂的「台灣新電影」並不主張、認同,台灣電影也該效法他們,拍攝製作類似的題材。理由顯而易見,「怎麼打也打不過成龍」,那又為什麼要冒著被譏笑「東施效顰」的風險呢?(可是話說回來,成龍出道的時候,人家也覺得他怎麼打,也打不過李小龍啊?!既然這樣的話,成龍又幹嘛出道呢?)用淺顯的比喻,假使你求學時英文成績很爛,乾脆不要唸了,反正其他科目考好一點、分數高一點,總分加起來過關就得了。

但現在回頭來看,這樣的論點只是故步自封,如果你知道,當2001年韓片《火山高校》(Volcano HIgh)開拍時,發現全韓國沒有人會「吊鋼絲」,只好從香港重金禮聘人才來教(他們可沒有說「既然全韓國沒有人會吊鋼絲,那我們就不要拍這種需要吊鋼絲的電影好了」);到了2010年台灣電影《艋舺》、2011年的《賽德克巴萊》、《翻滾吧,阿信》,這些電影的武術指導都是韓國人的時候,你就知道這種論點對整體電影工業而言,是一種嚴重的偏食。

換言之,當時大多數人以為「不會的科目,避重就輕、以免自曝其短」的策略,不會的東西就不要碰,結果到了學期要結束時才發現,英文不及格就會被當掉、被當掉就拿不到學分,拿不到學分還是沒辦法畢業。

是的,我承認沒有了周渝民、陳意涵的《痞子英雄首部曲:全面開戰》有點可惜,某些電視劇的角色雖然亮相卻一句台詞也沒有、淪為裝飾品(乾德門飾演的老李),但電影從頭到尾都是貨真價實的,台灣電影工業「硬是要跟上、就是要超越」的志氣與實力的展現。

如果我們要看精采的動作場面、拳腳功夫,就像以前一樣,觀眾仍然有許多選擇,湯姆克魯斯剛剛在《不可能的任務:鬼影行動》爬上世界最高建築哈利法塔。(有趣的是,若不是靠著湯姆克魯斯本人的明星魅力、與好萊塢勢力,翻拍電視影集《虎膽妙算》的《不可能的任務》,絕對不會在連續拍了三集勉強差強人意之後,又有機會可以拍到第四集,而且終於在這集《鬼影行動》一新觀眾耳目。)因此《痞子英雄首部曲:全面開戰》的最可貴之處,就是在每個企圖超越警匪動作片標準的場面之外,編導給了全片最珍貴的論述,透過反派人物所說的「恐懼,才是最強大的武器」,呼應出所有混亂根源(也可以對照電視劇的孫文皓,為何某天醒來變成了陳在天,背後隱藏更大的陰謀),讓這部片不只是純粹的感官刺激。(相形之下,《不可能的任務:鬼影行動》的反派就是一個徹底扁平的壞人,他就是要毀滅世界,跟前三集反派人物都有其完整的立場與動機恰好顛倒)。

我相信,假使往後台灣電影有更多更精采的水準出現、開啟多元的題材,那是因為,一切都從這裡開始。

2012年1月4日 星期三

《龍紋身的女孩》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



我沒有看過小說原著,也刻意不去看之前瑞典已經拍好的《龍紋身的女孩》三部曲,理由很簡單,因為這是導演大衛芬奇(David Fincher)的電影。如果不是他拍攝,好萊塢版本的《龍紋身的女孩》會完全沒有任何吸引力,甚至會淪為一部只有暴力情節、毫無深度的電影。

但,感謝大衛芬奇,他把一個驚悚懸疑的暢銷名著,轉變成漂亮的視覺語言,並且以他最拿手的方式,賦予這個故事全新的是也。更重要的是,這部片可謂大衛芬奇在之前所有拍攝的作品所學習到的技法,做了一次完整又恰如其分的呈現。

從《火線追緝令》(Se7en)、《致命遊戲》(The Game)、《鬥陣俱樂部》(Fight Club)、《顫慄空間》(Panic Room)、《索命黃道帶》(Zodiac)、《班傑明的奇幻旅程》(The Curious Case of Banjamin Button)、《社群網戰》(Social Network),這些作品看到他對於光影的掌握技術不斷成長(甚至在極度黑暗的畫面中可以再拍出不同層次的黑暗),無論是發生在一夜之間的鬥智鬥力生死對決,還是劇情長達數十年跨越不同時代,大衛芬奇越來越懂得塑造劇中角色,以及對於多線旁枝的劇情與時空都能掌握的熟捻自如,說起故事來頭頭是道,而不會流於一盤散沙。

因為有這些之前作品的拍攝歷練,讓他把《龍紋身的女孩》拍的如此立體、又直指黑暗人心,並且很節制地處理暴力、肉體凌虐場面,卻照樣讓觀眾感受到坐立難安的滋味,完全展現了他掌握這個故事的功力。對一個劇情時空龐雜,又多元涵蓋了歷史、性別、暴力、虐待、財團、甚至媒體角色、言論自由等豐富議題的電影而言,稍微一個不留神,就會完全垮掉,然而大衛芬奇卻駕馭的揮灑自如。

電影以古今交錯的方式,讓我們看到兩個不同時代的瑞典女性:一個是失蹤四十年、無聲無息的海莉,一個是全身穿環打洞、孤僻寡言的駭客莎蘭德。但無論是四十年前的海莉、還是四十年後的的莎蘭德,儘管時代不同,但她們都是權威體制下的犧牲品。海莉的失蹤象徵著龐大家族企業底下,彼此勾心鬥角、種種不可告人的秘密;莎蘭德的特立獨行,看似是活在講究社會福利的瑞典邊緣人,但所謂本該保護弱勢的社福體制卻反過來凌虐她。「龍」在西方世界代表邪惡,而電影則把「龍」轉變成以男性為主、影射男性所主導的權威社會,在不同的時代、用不同的方法欺凌著女性。

但,把龍的圖案在背上紋身的莎蘭德,看來似乎意味著對這股力量屈服。然而她硬是死不認輸的「臭脾氣」(或者解釋為另外一種「遇強則強」「不甘示弱」的邊緣人格),「化身」成另外一頭龍,她的非一般行徑,才是水落石出的關鍵。全片讓觀眾看到不同女性的對照:四十年前的海莉只能吞忍、人間蒸發而不作聲;四十年後的莎蘭德則利用科技,反將一軍,以暴至暴對付那些欺負她、妨礙她的人。

大衛芬奇的另外一個奇招是選角,現任龐德丹尼爾克雷格,飾演調查海莉失蹤奇案的記者布隆維斯特。這個人物跟龐德很像,很有女人緣。然而龐德是讓女人投懷送抱,春宵一度之餘完成拯救世界的任務,然後就跟龐德女郎說拜拜。可是布隆維斯特恰好相反,他雖有女人緣,但投懷送抱的目的是讓自己的處境更為順利,換言之布隆用肉體來交換前途。在性的主動與被動之間,讓丹尼爾克雷格演出這個骨子裡顛覆龐德的人物,讓電影的弦外之音得以呼應劇情主軸(不分古今、同樣都是弱勢的女性,如何對體制提出應對與反擊)。也因為成功地顛覆了丹尼爾克雷格的銀幕形象,以至於讓大衛芬奇精心打造的莎蘭德(每次被盤問時,她總是側臉迎人),整個角色更為立體:她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完成了布隆維斯特無法完成的任務。

四十年前的海莉面對欺壓,只能保持沈默、孤立無援,但等到懸案解開之後,重心移到了莎蘭德身上。如果說,海莉的失蹤是由許許多多不能說的祕密所構成,那麼莎蘭德又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模樣?《龍紋身的女孩》看似在解開懸案,卻在電影結束之際,拋出了另外一個問號,讓觀眾更期待後續的解謎行動。

會不會用影像說故事,就可以看出導演的功力,大衛芬奇毫無疑問是用影像說故事的一流高手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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